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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夜
寧逸悄無聲息地開門。
玄關的小燈還留著, 靜悄悄的家被幽光映得溫馨。
寧逸麻利兒洗澡，內衣換了在超市買來的親民貨。換下來窮奢極欲的大牌內褲被他裝進塑料袋, 扔垃圾桶了。
季暝秋拿給他的居家服還是那種oversize的大衛衣，暖黃色的。
寧逸一邊把頭發吹幹，一邊想：一樣的衣服買這麽多，真能懶省事兒。
按理說寧逸早該困了，但住進季暝秋家裏，讓他不僅半點睡意都沒有，還挺興奮。
他在屋裏悄咪咪地轉悠, 游魂一樣熟悉著季暝秋生活的地方，一寸不漏。
難言的情緒裏混雜著類似游子歸鄉的情怯。
寧逸逛進書房，扭開臺燈, 頂天立地、一面墻的書櫃撞進眼睛。
寸塵不染的冷棕色，在優柔的光線下看，顯得壓迫。
細看，書櫃裏專業書居多，從學術著作到純文獻碼得整齊, 只有最右側靠墻的一列, 放著“閑書”。
那人的業餘愛好, 頓時勾得寧逸好奇心起從陶藝、書法到世界名著、還有不少暢銷書，其中不乏狗血惡俗的, 這讓寧逸覺得季暝秋多了幾分人氣兒。他隨便拿起一本翻了幾頁, 又笑著搖頭放回去了。
俗得有點沒眼看。
再一晃眼，書架和墻壁的縫隙深處立著頂畫架。
上面落了一層薄塵, 該是有日子沒動過了。
寧逸頓時來興致了, 他把寫生夾抽出來翻開。
嗯……
@無限好文，盡在文學城
裏面有畫，可單就畫畫而言, 季教授一塌糊塗。
季暝秋寫字是很好看的，按理說，寫字好看的人，懂得結構框架，畫畫好的人，字也往往不會太醜。
這條理論，在季暝秋身上完全行不通。
他筆下的人物，特點雖然抓得住，但他太欠練了。
以至於那些畫，別具一格。
所謂“型不準，就不要談技法”的鐵律，在季教授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。
從每張畫的署名和時間看，季暝秋這種又菜又愛畫的熱乎勁兒持續了半年，開始他非常認真，可惜藝術不是單憑認真就能成氣候，到後來他大約是意識到自己不得章法，也沒什麽恒心練基礎，於是徹底破罐子破摔，完全變成了靈魂畫手，然後人之常情地半途而廢了。@無限好文，盡在文學城
寧逸腦子裏浮現出季暝秋認真畫又怎麽都不滿意的模樣，嘴角浮起點笑意再練練，指不定哪天能成抽象派新秀呢。
從陶藝到畫畫，寧逸看得出季暝秋性子裏的小毛病，這人愛好頗豐，但沒長性，往後接觸久了，保不齊還能發現點別的什麽。
他樂呵著把畫夾收好，繼續學麽，目光順著書架往上，看見最高處有一只花裏胡哨的盒子。
經年日久，盒子表面的花紋稍了色。被歲月沈澱掉本來艷麗的色彩，透出朦朧斑駁的滄桑。
滄桑不多，恰到好處地讓寧逸心裏發慌，滲到他記憶深處，挖出一段被埋葬的過往。
寧逸擡手就夠到了盒子，非常小心地把它拿下來。
盒子有些分量，下墜的瞬間，被寧逸拖住，輕輕放在地上。
指尖摩挲著盒蓋上的塗鴉。
稚嫩的筆觸出自他曾經的手，描出飛機火箭、星河燦爛。這是他五歲的時候，送給季暝秋的生日禮物。
對方居然還留著。
寧逸揭開盒蓋，盒子被填得滿滿當當，一塊紙夾板，把內部空間分成兩半。
一邊是散碎物件，紙飛機、蛋殼畫、木陀螺、已經開裂的面人……
都是他和季暝秋年幼時做過的手工。這些東西在寧逸腦海裏翻起不甚清晰的過往，讓他覺得親切。
與這些相比，另一邊的東西就顯得沈靜了，是個皮面筆記本，寧逸拿起來，翻開看裏面全是剪報：@無限好文，盡在文學城
心理學家閱川全家遇害
兇案現場幸存的少年被發現在立櫃裏，可能看到兇手面孔
慘案幸存少年被檢測出體內有大量藥物殘留，可能在慘案發生前就已經失去意識
閱川生前研究課題資料不翼而飛，懷疑與其被害原因有關
……
泛黃的舊報紙印著無情的鉛字，敘述著與閱川相關的殘酷過往。
報道時間集中在出事之後的幾年，後來案件變冷，媒體也就不再關註了，寧逸甚至覺得，有人在偷偷抹去父親曾經存在過的痕跡。
剪報本已經被翻得紙張松活，頁面上隱有許多洇濕又幹掉的水痕。
是季暝秋的眼淚嗎……
寧逸坐在地上，背靠著寫字臺，靜靜地翻看。
這一次他比自己預想的冷靜，並沒有情難自已，不用吃藥調整情緒。只是不知何時起，眼淚已經盈滿了眼眶，讓視線變得模糊。
他讓淚水恣意，把剪報本放在一旁，又拿起下面一沓子東西。
是全英文的打印文獻。
專業術語太多了，寧逸不認識，他只能看懂這是父親曾經在國外的專業論壇發表的學術論點。
打印紙的右上角，有季暝秋的批註，分別記錄著論壇名稱，發表時間，和打印時間。最近的一次記錄時間，是在去年。
果然術業有專攻，這些是寧逸從沒找到過的資料。
他沒想到，父親出事前，曾經大範圍地在國外論壇發帖，怎麽想都有把種子揚進土壤的感覺。
為什麽要這樣做？
是有什麽預感，要留下什麽痕跡嗎？
寧逸把這些都拍下來
安靜地把盒子歸置好，抱在懷裏坐了一會兒，才重新放回原處去了。
然後，他抹幹流滿臉的淚水，關上臺燈，出了書房，輕輕把門帶上。
書房和季暝秋的臥房正對門，中間由一條筆直的走廊連接。衛生間居中的燈光正好打過來，把走廊的暗淡一割為二。
就像事件的真相，把他和季暝秋阻斷在黑暗兩端，左右分開。
寧逸驀然生出種沖動，推開季暝秋的房門，不顧後果地沖進去抱抱他這麽多年，季暝秋從來不曾放下過。
然後他忍住了，只是轉進洗手間，把哭得酸脹的眼睛用冷水敷了片刻，再安靜地走到季暝秋的臥房門口，把額頭貼在門上沈默地站了很久，最後背靠著墻壁坐下來。
他門神似的守著屋裏安睡的人。
就這麽坐了一夜。
第二天，季暝秋依舊忍著被掀棺材板子的憤怒，按停了手機鬧鈴，坐在床上冷靜半分鐘，穿鞋下地。
一開門，見寧逸在客廳餐桌前，向他笑得挺燦爛：“早啊，報答你收留的恩情，我親自下廚給你做的早點，水平有限，湊合吃吧。”
季暝秋隔老遠，就看見盤子裝著漫畫煎蛋、火腿和烤面包。他讚賞地挑了挑眉，胡亂誇獎：“這麽賢惠，我都動了讓你長住的心了，”目光從食物移到寧逸臉上，眉頭又皺起來了，“怎麽在我這兒住一夜，你更憔悴了？要是下廚催人老，就別整這些了。”
最後，他特別捧場地到桌前，裝模作樣的聞了一圈：“真香。”鉆進衛生間洗漱去了。
寧逸看得出來對方在信口胡說，但這絲毫不礙著他心裏樂意。他給季暝秋倒了大半杯咖啡，放杯子的瞬間，看見對方隨手扔在桌上的手機。
他靈光一現冒出個念想，往洗手間巴望一眼，拿起季暝秋的手機，輕車熟路一通操作。
季暝秋就沒防著寧逸，收拾完自己，又風卷殘雲地收拾了那份早餐，至少不能讓寧逸白憔悴。
只不過，他今天八點有課，實在沒工夫多跟寧逸扯皮，盆幹碗凈一抹嘴，麻利兒換衣服出門：“碗放著吧，我回來刷，看你沒睡好，沒事兒回個籠，出去的話幫我把門帶上就行。”
說完“咣當”，一溜煙似的跑了。
屋裏只剩下寧逸，他感覺挺奇妙的，季暝秋那句樂意讓他長住的玩笑話，讓他心裏生出點巴望來：如果能實現，該有多好。
那他肯定甘願每天早晨起來做早點，附加晚飯夜宵也可以。他的大哥哥有點瘦，該餵胖些。
太陽從陽臺爬進客廳裏，隔著白紗簾打在沙發上，溫柔又暖洋洋的。
寧少爺一通收拾，完事靠在沙發裏曬太陽，他合上眼，隱約覺得徐風暖陽裏，有季暝秋的味道，熟悉、親切又溫柔，他耽膩在這種讓他安心的錯覺裏，終於困了，抱著靠背墊縮在沙發上睡著了。
季暝秋一上午的課，下課看見手機上兩個未接來電，都是陳添薪打來的。
他撥回去，還沒說話，陳警官就開機關槍似的：“抓到儲煊了，那家夥格外配合，沒審就都撂了，你下午有空嗎，來局裏一趟？顧問。”
尾音帶出點熟不講禮的調笑。
看來是關鍵人抓住了，陳添薪心情松快。
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情，季暝秋在學校食堂吃過午飯，才開車晃悠到市局。
一進辦公室，就見陳添薪頂著滿腦袋冒油的頭發精神抖擻，季暝秋腦袋裏撒癔癥似的閃出句話自從得了精神病，整個人精神多了。
“熬大夜容易猝死，”季暝秋皺著眉，看陳添薪一對兒比眼珠子還大的黑眼圈，“你要不找個地方瞇一會兒？”
陳添薪一擺手，豪情萬丈：“不用，把結案報告做了再睡，”他把問訊筆錄遞在季暝秋手上，“裏面的事兒不少，他吐露得倒也算痛快。”說著，豪飲兩口老幹部杯裏顏色發黑的濃茶。
“嘖，”季暝秋一手接筆錄，另一只手把茶杯子拎過來，反手放一邊兒，“別喝濃茶了，待會兒想睡睡不著，多難受。”
陳添薪傻笑兩聲，感嘆說：“可惜了，你不是個大妹子，不然我肯定娶你，太會疼人了。”
“滾，”季暝秋毫不客氣地罵人，然後準備看筆錄。
只在眼眸低垂的剎那間，他腦子不受控制地想到寧逸，那小子其實也會疼人，而且實在是半點養尊處優的臭毛病都沒有，挺好的。
雖然也揮金如土，總歸不算是亂花……
咳，怎麽會想到他呢？
“你那小跟屁蟲呢？”陳添薪就跟會讀心術似的，“他沒跟來我還真有點不自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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俗得有點沒眼看。
再一晃眼，書架和墻壁的縫隙深處立著頂畫架。
上面落了一層薄塵, 該是有日子沒動過了。
寧逸頓時來興致了, 他把寫生夾抽出來翻開。
嗯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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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暝秋寫字是很好看的，按理說，寫字好看的人，懂得結構框架，畫畫好的人，字也往往不會太醜。
這條理論，在季暝秋身上完全行不通。
他筆下的人物，特點雖然抓得住，但他太欠練了。
以至於那些畫，別具一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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滄桑不多，恰到好處地讓寧逸心裏發慌，滲到他記憶深處，挖出一段被埋葬的過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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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暝秋一上午的課，下課看見手機上兩個未接來電，都是陳添薪打來的。
他撥回去，還沒說話，陳警官就開機關槍似的：“抓到儲煊了，那家夥格外配合，沒審就都撂了，你下午有空嗎，來局裏一趟？顧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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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進辦公室，就見陳添薪頂著滿腦袋冒油的頭發精神抖擻，季暝秋腦袋裏撒癔癥似的閃出句話自從得了精神病，整個人精神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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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添薪一擺手，豪情萬丈：“不用，把結案報告做了再睡，”他把問訊筆錄遞在季暝秋手上，“裏面的事兒不少，他吐露得倒也算痛快。”說著，豪飲兩口老幹部杯裏顏色發黑的濃茶。
“嘖，”季暝秋一手接筆錄，另一只手把茶杯子拎過來，反手放一邊兒，“別喝濃茶了，待會兒想睡睡不著，多難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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